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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正茂的大诗人李贺,为什么要与鬼魅作伴?

发布时间:2018-07-16 10:49:57 作者:宋执群 点击:1552

 

  (一组唐服图片)

  表面上看,李贺的眼里没有人间烟火,全身心拥抱的都是阴魂鬼魅。他用一般诗人骇怕的意象,在坟场地狱穿越,展现的却是人的境遇。这就是他的诗能够让人脑袋开光的原因。

  (一)石破!天惊!一股阴间的风吹入大唐诗坛

  石破!天惊!一场凄苦的秋雨被一句句阴森的诗句击中,惊吓得骤然凝止在半空。一位瘦如鬼魂的男子,斜骑一头毛驴从长安城踽踽而出,像一支舞动风雨的狼毫,用他那宽大的衣衫挥涌起一片阴间的风雪,将那些骇人的诗句抛进大唐的诗坛。

  这是台湾诗人洛夫对前辈大师,唐朝大诗人李贺的想象,虽然有些夸张,但基本符合历史的真实。

  我们不知道李贺在鬼魅的世界是什么形象,但他在世人的眼中就一个字:怪!

  长相怪:除了细瘦之外,他的长相还有两个怪异之处:两条眉毛连在一起,“一”字横断脸庞;手指极长,形如鹰爪。再加上又高又大的鹰钩鼻,确乎不像人间生灵,而似阴间游魂。

  行为怪:他从很小的年纪起,行为就很炸裂。有野史记载,和大多数调皮贪玩的儿童不同,李贺异常孤僻,屁颠大的时候,就两耳不闻窗外同伴的喧闹,整天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作文吟诗。有一天,他妈妈怕他憋出病来,就强行把他赶出黑屋,让他和邻家的小孩一同打闹。但他妈妈一走,李贺就转身跑到荒郊野外的乱坟岗去了,趴在阴森的树林里琢磨起死人的墓志铭,直到天黑家人拉他回家吃饭,他都赖着不走。

  家人问他,你一个小孩跑到这乱坟岗来干什么?他回答,我想在这里琢磨怎么写诗。家人不解地又问,写诗你琢磨琢磨李白杜甫,诗仙诗圣他们,你来琢磨这些鬼魂干什么?小李贺白了家人一眼,不屑一顾地摇摇头说,我才不学他们写那些心灵鸡汤呢,我要写孤坟野鬼的故事!

  诗歌怪: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鬼雨洒空草(《感讽五首》其三)、秋坟鬼唱鲍家诗(《秋来》)、百年老鸮成木魅(《神弦曲》)、嗷嗷鬼母秋郊哭(《春坊正字剑子歌》)……看看他写的诗,又是鬼,又是坟,又是鬼母的,够瘆人的吧。

  所以,他被称作“诗鬼”虽然很狗血,但倒也是恰如其分的。那么,问题来了,风华正茂,一辈子都是青年诗人(因为他二十七岁就去世了)的李贺为什么偏要选择与鬼魅作伴呢?

  (二)没拿到进士准考证,只好挥别人间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对于那些短命的天才来说尤其如此。不然还没等到才华爆炸,生命就已经熄灭了。

  生而为人,恐怕没有谁会天生选择与鬼魅为伍,即便是李贺,他最初的理想也是想走毫无创意的科举仕途。

  李贺按照年幼的轨迹继续我行我素地成长,怪异的做派一如既往。七岁时神童的声名远扬,十五岁时已誉满京华,与大诗人李益齐名了。

  他的传奇引来文坛领袖韩愈、皇甫湜专程造访,亲自查验。李贺毫不怯场,挥笔就成《高轩过》一诗:“……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意思是:“你们两个名满天下的文学大咖来到我的寒舍,我就像垂翅的鸟儿依附上了大鸿雁,他日不羞惭小蛇变成大龙。”看这马屁拍的,志向表达的,爽爽地把惊讶留给了两位大人。

  自此以后,李贺更加刻苦觅诗,日日身背行囊,骑驴出门,寻得绝美意象就赶紧记在小纸条上,放进行囊,晚上回家挑灯筛拣,嵌进诗行。晚唐大诗人李商隐都为他的这种苦吟行为所感动,为他作《小传》记载这件趣事。

  但如果一直这样顺风顺水地走下去,以后那个开创了以他名字命名的“长吉体”,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相齐名的,代表着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期的,独树一帜的“诗鬼”就不存在了。

  二十一岁时,他的人生之路被莫名其妙地打断了。那年冬天,李贺踌躇满志地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因为此前他已通过了韩愈组织的河南府试,所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一诗再次获得韩愈的激赏,所以他本来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有嫉妒他才华的考生在开考之前放出流言,说李贺的父名“晋肃”、“晋”与“进”犯“嫌名”,没有考试资格。尽管韩愈极力为他争辩,但他还是没有拿到《准考证》。

  未能进入进士考场,彻底断绝了李贺的青春梦想,遭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他拿出寻诗的劲头,苦思冥想未来的前路。思来想去,也只有写诗这一条道可以走到黑了。

  但希望往往就是伴随着苦难而生的,一个人一旦陷入苦难的最深处,拯救的力量也就会触底反弹回他的身上。

  于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等等一大批大气豪迈的诗句震响在中唐的诗空。

  (三)拜谒鬼魅,是诗人的灵魂之旅

  我们已经知道,李贺自幼不走寻常路。待到科考失意后更是断然决绝了仕途之路。虽然也因为远祖有皇家血统(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做过三年京城九品小官,但此后一直漂泊在外,远离政坛。

  他形容自己三年长安生活为“牢落长安”,虽然有“少年心事当拏云”的雄心壮志,但现实只有“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如服刑的囚犯一样哀愤孤寂,悲观绝望。这种境遇也短时间影响了李贺的情绪,激发他写下了一些反映现实、鞭挞黑暗的诗篇。但一当他到出走长安,四海漂泊时,诗人的创作便立即回归到了最初的关注点,又开始延续他从童年起就青睐的阴森恐怖的鬼魅题材。

  其实,李贺的“鬼诗”,总共只有十余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但与他其他题材的诗歌相比,其诡异的意象却让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有楚人的魂魄在阴风中寻梦,有野鬼的母亲在秋天的荒郊嗷嗷惨叫,有地狱深处的恶鬼点燃忽明忽灭的松花灯,有上坟的纸钱在鬼魂的抢夺中嘶鸣,有冤魂吹灭活人送客的灯火,有苏小小(南朝钱塘第一名妓)幽灵在墓地上飘忽,有秋鬼在坟场冷雨中夜唱……

  这些骇人的意象犹如诗歌版的《聊斋志异》,空前绝后地在唐诗的海洋上建构了一座鬼魅幽居的小岛,它所营造的惊悚恐怖,以另类特有的魅力,有力地撩拨了读者的G点。

  不仅如此,李贺还以唐诗中绝无仅有的视角,激活了很多我们在读其他唐诗时难以体验到的感受:诗歌并不仅仅能够展现我们的现世生活,还可以是人们对生命、生死,乃至死后世界的想象。

  所以后世认为他的诗歌继承了屈原楚辞的骚鬼传统,创造了连诗仙李白也望尘莫及鬼仙语境。

  (四)他笔下的每一个鬼魅都吐纳着人的气息

  李贺对鬼魅题材情有独钟,但他的鬼魅诗毕竟是在人间写的。由此注定了,他笔下的那些鬼魅吐纳的仍然是人的气息。

  由于命运的不济和健康的缺失,李贺成了被命运压迫的边缘人,面临着与自己的时代和同类交流的障碍。

  既然不能拥有和常人一样的身体与生活方式,那么,作为一个诗人,最好的选择便是找到与自己的境况相匹配的想象、感受与表达。

  就像在短暂的生命中遭遇了一场漫无天日的大雪,李贺只好将自己贫病的身躯躲进无边的黑暗,让那些他想象出来的鬼魅潜进自己的灵魂,在另一个恐惧、神秘,但又有一丝令人神往的未知之境,领悟人生的无奈和枯寂,写下只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表面上看,李贺的眼里没有人间烟火,全身心拥抱的都是阴魂鬼魅。他用一般诗人骇怕的意象,在坟场地狱穿越,展现的却是人的境遇。这就是他的诗能够让人脑袋开光的原因。

  读李贺,惊恐之余,能让人静下心来,不由自主地去思索人类的终极归处,并在这种思索中洞穿人世的困苦,寻找救赎的途径。

  所以,在我看来,李贺的鬼魅诗作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笔下的鬼魅都比人更富真情,更有人气。它们敢爱敢恨,善良坦荡,不像被异化了的人类,猥琐而冷酷虚伪。

  李贺正是这样以打破唐诗传统的新气象,震撼着诗坛;以不合常规的另类题材冲击着诗歌的表现领域。他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成功也非常惊人。即便在当时,那些称霸诗坛、喜欢挑剔的大腕们也不由自主地成了他的粉丝,都为他疯狂点赞。比如杜牧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竖起大拇指,称赞他是“骚之苗裔,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道者”。

  (五)他的生命长度很短,他的生命广度很宽

  台湾有一部叫做《唐朝绮丽男》的电影,讲述一帮富二代、官二代和少年刺客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桥段演的是一个从日本到长安留学的和尚,混在一群闲散的游人中漫游大唐的河山。他们攀登在华山道上,迎面撞见一个骑在毛驴上吐血,并蘸着自己吐的血在岩壁写字的瘦男人。东洋和尚被那男人的形象与行为雷到了,打听那人是谁?写的是啥?游人中有人回答,那就是我们大唐恶魔诗人李贺哎,他写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没错,除了那些名垂史诗的鬼魅诗,李贺还有许多杰作佳构。其中“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声天下白”等等以其深刻的人生感叹,和对自然规律的精准把握,一举成了后人们挂在嘴边的金句,甚至有人喜爱到把这些金句直接抄进了自己的诗里(偷笑)。

  是啊,一个真正有力量的诗人,就是能够直面生命的真相,就是敢于表达真实的自我,并努力使自己生命的宽度大于生命的长度。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默契,二十岁后,李贺就得了重病,就开始加速奔向了关注已久的世界。他高烧迷狂,满眼都是地狱烈火、鬼魅横行的幻象。

  也许正因为他太关注鬼火、夜坟、冷尸、纸钱这些骇人的意象,当这些东西真的到来时,他可能反比常人更加畏惧它们,更加害怕与它们亲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苦昼短》

  “飞逝的光阴啊,你先喝一杯酒吧……不要这么急地来催命”。你看,这迷茫、孤独、悲怆的诗句,已经不似想象中的诗境,而如一个真实来临的事件了。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病入膏肓的二十七岁诗人,回到昌谷故居,等候死神。

  这个犹如一头叛逆的困兽,终生游走在夜幕坟场的病弱青年,这个总是和自己追逐的梦想擦肩而过的不幸诗人,至此已经明白,自己的生命确已无多。

  我想,如果死亡真能够带走他的不幸与哀伤,那此时的他一定会想让这件谁也躲不开的事件,把他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全部都带走。

  剩下的,便是处理此生上天馈赠他的唯一礼物。所以,他郑重其事地把诗稿交给好朋友沈子明保存、编纂,希望自己那些不与人同的诗篇不至湮灭在唐诗的历史长河中。

  他愿望有没有实现?就不用说了吧。

  不久以后,正当人们期待李贺,期待这位大唐诗人中最精湛的意象营造家为诗坛带来更多惊喜的时候,他却与世长辞了。

  活成了千年神话的李贺,其实只活了二十七年。

  但是,也用不着遗憾,假使他活得的和我们俗人一样长,也许他就成为不了神话。因为人类的天性就是对悲剧耿耿于怀,而对喜剧一笑就忘。

  也正因为如此,千年之后,当我们耿耿于怀着他所承受的苦难和创造的杰作,怀想起他那短暂的生命和宽广的人生时,我们才不吝把致敬的鲜花献给他那随风漂泊的诗魂。